·天　寒·
远去的红螺寺
　　在北京的风景名胜里，最不愿去的是红螺寺，在那儿的景致和香火中，我看到的只有虚假的堆砌与造做的气氛。然而，最令我魂牵梦萦的还是红螺寺，那里曾是我的家，是我儿时的天堂。

　　１９６３年夏天，一个２４岁的女大学生追随她的恋人从北京来到这个远离都市的乡村中学。一年之后，我出生了。当时的红螺寺中学是怀柔县最著名的学校，也是唯一一所有高中的学校。那里的老师很多是来自清华、北大、北师大等学府的高材生，从五湖四海来到这里，操着不同的口音，有着不同的身世。

　　红螺寺中学背靠大山，门前一条土路崎岖不平，从北京要坐近２小时的火车到县城，下车后还要走十五里山路。道路的艰难和夜晚的阵阵狼嚎都没能动摇妈妈做山村女教师的梦想，她留下了，也留下了近十年最宝贵的青春。

　　人们现在看到的红螺寺远非她的本来面目，而是经过了拙劣的改造，从那里飘出来的烟雾中我甚至能闻到阵阵铜臭。３０年前，在那里闻到的是丁香、滕萝花和数不清的野花沁人心脾的幽香。红螺寺留给我的记忆是美好的，但父母却不然，那里有着他们年经的冲动和受挫的沮丧。而抹不去的，不仅有他们传授给学生们的知识，还有他们青春的美丽与骄傲。

　　年幼的我无法了解父辈的经历与思想，只能隐约读懂他们写在脸上的喜怒和愤郁。我的欢乐却是他们无法享受的，我和小伙伴到大门前的小河里去捞蝌蚪和小虾，爬到山上摘酸枣采蘑菇，或是躲到银杏树的大树洞享受妈妈焦急的呼唤。

　　不知从何时起，爸妈晚上不再给我讲故事了，一种叫“政治学习”的事儿夺走了他们和我在一起的很多时间。不知为什幺，学校住进很多解放军，一个叫周宗同（音）的叔叔特别喜欢我，总是把最新款式的毛主席像章放到我的小手里。不过也有吓人的事，春节爸爸放了一挂外公从河南干校带给我的鞭炮，竟引来很多荷枪实弹的叔叔们。也在那个时候，小伙伴们多了一个游戏－－可以肆无忌惮地往那几个被叫做“反革命”的老头身上扔石块。当时我在伙伴中年龄最小，使了几次劲仍不敢扔出手里的石子，因为他们的白发与沉默总让我感受到一种威严。

　　就在我和大人们到涌到操场上看第一颗卫星那一年，我有了一个小妹妹，妈妈变得更忙了，但不是带妹妹。她和许多阿姨一样，把妹妹交给了一个不知从哪儿请来的奶奶，然后不仅每天都要找学生谈话，还要和学生一起养兔，研究兔子为什幺拉稀，还要挖防空洞、当基干民兵去训练打枪。不过，当时我并不知道“基干民兵”这个词，总把它读成“鸡蛋民兵”。

　　我呢，也有了一个更好的去处－－上学。并不是我到了上学的年龄，而是当时像小姐姐一样对我最好的伙伴温力去上学了，还有薜玲、小东、小朋、大胖、二胖，只剩下我和比我小得多的孩子在那里瞎逛。温力看我怪没劲的，就说，和我们一起上学吧。就这样，她带我来到芦庄小学报名做了小学生，爸妈是事后才知道这事。

　　上学真的是一件最好玩的事。我不记得在学校学了什幺，只记得和村里的同学们一起上山割草，别的孩子把成捆的青草背在背上，我因为没有绳子，只好脱下小背带裤拴起一捆胳膊粗的青草。为了上学，我动用了好不容易攒起的硬币，它们放在一个小房子形状的存钱盒里。我用它们买了一只粪箕，因为每周都要和大家一起去给生产队拾粪。但我的胳膊又瘦又细，光挎着粪箕就已经很费力气，里面只能放几个粪蛋，不过，最大的乐趣是可以跟着那些比我大的哥哥姐姐们满山乱跑。

　　有一件事我当时百思不得其解。老师问一个农村同学：“为什幺没写作业？”，他说：“我们家鸡没有下蛋”。老师也就没再追究。回家问爸爸，他很不以为然地告诉我，这事没什幺好奇怪的，没有鸡蛋，就不能去合作社换来纸和笔。这幺一说我才想起，我曾看到过村里的人去合作社买盐，他们不像爸妈那样付钱，而是把用头巾包着几只鸡蛋递给售货员。

　　大约在１９７２年，一个无雪的冬天，我的好日子结束了。不知为什幺，大家都纷纷贴大字报要求到更艰苦的地方去。爸妈的名字也放到了一张粉红的纸上贴在很显眼的地方。上面涂了四句诗，后面两句不记得了，只记得前面两句写着“我们全家四口人，走到哪里哪是家……”，我当时害怕极了，我们会走到哪里？温力一家也一起去吗？温力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，她只比我大一点，却象姐姐一样关心我。她有一个小妹妹，叫温电，是一个漂亮极了的小姑娘。一看她们姐妹的名字就知道，她们的父母是教物理的。她们家和大家都不一样，她妈妈讲话口音很重，她的爸爸温永贝是一个黑黑瘦瘦的小个子，带着一副眼镜，他一变戏法就会让所有的小孩子看傻。她家吃的酱油和别人也不一样，是一种纸盒子装的块块。听大人们讲，她爸爸是印尼华侨，这又是我听不大懂的字。现在想来，就是这四个字，让我失去了她，听说她们姐妹和父母去了香港，后来就再也没有了音讯。每每想到温力，我都有一种失去亲人的痛苦，也曾在睡梦中流泪。

　　我离开了红螺寺，离开了儿时的伙伴和亲人一样的叔叔阿姨。走前我大病一场，发着高烧。只记得爸爸抚着我的头发说，我们必须离开这里，因为我们这一派都受到了排挤。看着爸爸的眼睛，我似乎明白了什幺，好象更糊涂了。我只知道一点，大人的心里也很难过。我不记得怎样和别人告别，只记得温力没有带走曾喝过她妈妈奶水的小猫，我那几条怕冷的热带鱼也放在火炉前没法拿走。

　　看着今天的红螺寺，我竟有一种家园遭到践踏悲愤，但我也清楚，这不是事实。只是，我心目中那个红螺寺，只留在那些发黄的照片上，随着年龄的增长，她离我越来越远，但我对儿时伙伴的思恋之情却更加绵长。当年的小伙伴，你们是否也和我一样？